唐佩莲是在一个冬天的夜里回来的。那天是民国二十八年，康德六年十一月初七。老北风在窗外呜呜地刮着，玻璃上挂满了白霜，给外头的星光照得亮亮的。天寒地冻，元茂屯的人老早就睡下了。旗四和韩彦也不例外。
火坑烧得暖暖的，俩人正有些情动。便听见老李在门外急急地喊：
“四爷！四爷！大奶奶回来！”
韩彦一听便把旗四推开，俩人三下除五套了外套便去开门。老李站在门外，半边脸和衣服上已经盖上了一层菲薄的绒毛似的雪。
“大奶奶人在哪？”旗四问。
“在少奶奶屋子里，人不大好，已经去请大夫了。”
“三爷呢？回来了没？”韩彦紧接着问了一句。
老李摇摇头，说：“没见着。”后面那句怕是出事了在嘴里滚了一圈又吞回去了。
仨人顶着风雪往吕凤娘屋子走。
一路上，韩彦右眼皮直跳，跳得他脚步都有些飘了。月中的时候他晓得旗易水要跟着日本子去北平时，他就有点心神不宁。如今唐佩莲回来却没见旗易水，韩彦心里的不安怎么都没法压下去。
吕凤娘和旗四的夫妻关系虽然形同虚设，但名义上她依然是旗家的少奶奶，因此唐佩莲一回来，老李便把人领到吕凤娘那去了。
旗四和韩彦进屋的时候，吕凤娘正在给唐佩莲搓手。看到旗四，连忙站起来叫了一句“四爷”。
“人怎么样了？”旗四问。
吕凤娘摇摇头。
“阿四来了吗……”唐佩莲说，声音有气无力。
旗四闻声看了过去，只一眼整颗心便沉到谷底了。才四年没见，唐佩莲的头发便全花白了，一张脸也满是风霜。
唐佩莲伸了伸手，旗四连忙俯下`身子握住，她的手上是厚厚的茧，摸着像片片的鱼鳞。
旗四心里一时百感交集，转过头问老李：“大夫还没来吗？”
“不用找大夫……”唐佩莲慢慢道，“我是要走的人了……”
“我这辈子造了太多的孽，已经没有颜面活在这世上了。”
唐佩莲咽了一口唾沫，对旗四说：“当年我也有想过要弄死你……”
旗四说：“都过去了，也是我爹他对不起你。”
唐佩莲哽咽道：“是啊，都是你爹……只是我明白的太晚了。”说到后面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大娘，易水去哪了，为啥他没跟你一起回来？”韩彦怕唐佩莲一不小心去了，连忙开口问她旗易水的情况。韩彦叫了她好几句，唐佩莲才又慢慢醒了过来，听到旗易水的名字，原本干涸的眼睛里又冒出了泪花：“易水已经走了，跟着易山走了……是我害了他们……是我……”
韩彦喉咙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眼眶也红了，胸口更是憋得难受，他哑着声音问：“他们是怎么走的？现在埋在哪？”
“他们埋、埋在、”唐佩莲一个字一个说得很艰难，她紧紧攒着旗四的手，手上青筋暴起，旗四知道她是要走了，连忙问：“在哪？”
“哈尔……滨。”
唐佩莲说完这句话，头一点，手一松，眼睑慢慢垂下，走了。
歪脖子老李呜呜地哭了起来。
唐佩莲七七一过，年关也就近了。
尽管连年战乱，但元茂屯的老百姓每到新年还是尽可能得弄得红火一些。
因着家里一连没了三个人，旗四的眼里第一次有了风霜，也多了些心软。除夕到的时候，他特意叮嘱了厨房包饺子的时候顺便给院子里扛活的人送一份，又让老李减了佃户每人半担子的粮食让他们回家好过年。
除夕那夜的**，韩彦明显感受到了旗四不同以往的温柔和耐心，也感受到这些埋藏在温柔与耐心背后的担忧和害怕。韩彦不知所措，只好回报以更大的热情。
元宵还没到，老李便向旗四提出要到哈尔滨寻找旗易山和旗易水的坟。
旗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哈尔滨那么大，找两个坟哪有那么容易。”
老李说：“就是再难也要找啊，我一想到三爷做了孤魂野鬼只在外面飘着我心里就难受……”
旗四叹了口气，说：“好吧，你要找就找去吧，要找个人跟着你么？”
老李说：“不用不用，我这把老骨头还硬着呐！我自个能行。说来我也有三十多年没去哈尔滨了，我那里还有个亲戚哪。”
旗四说：“那就好。”
老李瞅了旗四一眼，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四爷，老李有句话不晓得当讲不当讲。”
“有啥话你就说。”
“当年你和三爷满月的时候，咱们家里来了个测字的先生，”老李叹了口气，继续道：“当时他批了你们兄弟四人的名字，说你们兄弟四人的性命全系在二爷旗易清身上，当时我我还不明白，如今算是懂了……大爷和三爷都没了，说了也是白说。只是四爷你，那先生说说你这辈子是个能人，只是太能了容易坏菜。‘木秀于林，风易摧之。’让你凡事不要过了。”
旗四听得心头一震，好一会儿才慢慢道：“我晓得了。”
老李又说：“四爷，那村长，咱要是能不当还是别当了，我想着日本子不是啥好人，三爷就是跟那个日本子走了才会没的……咱们怎么都不能再给他们做事啊！”
旗四沉默着没说话，老李晓得话已经说尽了，接下来再说就过了，也就不再劝旗四，自个悄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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