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年虽生就一副令人目眩神迷的外貌，却并无半分嬉笑媚态，眼神反而木木的，神态还透着几分局促，发觉自己被霍霄盯着打量，立即垂下了头去，双手交叠于身前，身子绷得紧紧的，显然极为紧张。
篝火边坐着的十几个老马监都认得霍霄，纷纷站立起来向霍霄行礼，霍霄回过神来，也觉出自己盯着人瞧不妥，把眼光转开了，并非是他有意失礼，实在是这少年的外貌过于惊艳了，霍霄几乎敢笃定，即便是搜遍梁国最繁华的长平城，也未见得有这样的倾城之貌。
一个头发花白，后背微驼的马监站了出来，拍了拍那绝色少年的后背，低声道：“阿冲，还不快向霍将军行礼。”
那被唤做阿冲的少年双膝一弯，竟在霍霄面前跪下，伏在篝火边，毕恭毕敬地道：“上阳苑马监项冲，拜见霍将军。”阿冲的声音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清脆中略带着些沙哑，质地像是雍州的甜瓜。
上阳苑是梁国皇帝打猎游玩的苑囿，也是宫廷三大禁卫金吾卫、羽林营和虎贲军日出操练之所，上阳苑中饲养着上万匹战马，设有马监一职，这个官职很低微，平日里做的都是养马洗马，清理马粪之类的粗活，俸禄微薄不说，也没有什么油水可捞，一般征调年老力衰的老兵担任，这还是先皇孝仁皇帝定下的德政，为的是让老兵老有所依，不至于无家可归。
阿冲不行礼则罢了，霍霄也没往心里去，他家是靠军功起家的，祖父和父亲都没读过几本子曰诗云，雍州又地处西北，礼仪疏松，所以他并不怎么讲究尊卑之别，时常还和士卒们喝酒打架。
阿冲忽然对他行此跪拜大礼，霍霄反倒吓得后退了一步，从小到大，他还没有被人这么跪过，虽说皇都规矩礼仪必然万分严苛，但这位兄弟说跪就跪，委实有些过分胆小了，霍霄叹了口气，连忙抬手说道：“不必行此大礼，快起来吧。”
可项冲却仍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整张脸几乎都要埋进草地里去了，霍霄只好蹲**子，双手扶着项冲的肩膀，要把他扶起来，手上使力，“我说，不用跪着啦”。
而项冲却依然岿然不动，好像和他较劲儿一般，弄得霍霄又是难为情又是讶然，这下他再傻也懂了，项冲根本不愿意和他打照面儿，霍霄抬眼一看，见那叫项冲行礼的老马监脸色惨白，似乎是在恐惧他。
霍霄只好松了手，满腹纳闷，心想怎么见我都跟见了鬼似的，我又没甩脸色给你们看。
略转过目光，正好见篝火中一片旖旎红霞，橙黄色的火焰透过鲛绡，而那方鲛绡竟然完好无损，在火焰的映衬下反而显得更为艳丽，霍霄不禁瞪大了眼睛，奇道：“咦？竟然真的烧不坏？”
老马监见霍霄盯着火里的鲛绡，神色更为惊惧，颤声问道：“此物……是将军遗失的？”
霍霄想也没想，随口答道：“不错，不过我也不想要了，送给——”
话还没说完，一直低着头的项冲，忽然又抬起了脸，一双黑曜石似的眼睛与霍霄对视，霍霄住了口，以为他是怕自己怪罪，正想说几句话安抚，项冲却抢先迅速爬到篝火边，跟着做了件让霍霄万分震惊的事。
当着霍霄的面，项冲的左手伸进了火堆中，老马监惊呼道：“阿冲！”
霍霄也瞪着鹰眼，喝道：“你做什么！”却已来不及阻止了，项冲的动作极快，手如闪电，只在倏忽之间，便将鲛绡取了出来，他的手毫无防护，在烈火中穿梭一回，却愣是没坑一声。
项冲仍旧跪着，双手将火红的鲛绡举过头顶，低着头说道：“将军，小人罪该万死，糟践了将军贵物，请将军责罚。”
十几个马监立在篝火边默不作声，四面寂然，只有火堆燃烧的“噼啪”之声。
红绡余热未褪，还冒着缕缕青烟，霍霄也几乎要气得七窍生烟，直想问这个漂亮到几乎妖异的项冲是不是个疯子，从方才到现在，做的事情简直令人匪夷所思，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再出挑的皮囊，也不能掩盖其行为的可恨。
霍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项冲，双眉拧聚，额头青筋凸起，双手攒聚成拳，化身一座亟待喷发的火山。
但凡对这位霍家二郎又几分了解的人都知道，霍霄形貌倜傥，六艺皆通，却有个不大不小的缺点，那便是性情激烈，脾气暴躁。十二岁那年，他曾因为家中仆人偷吃他父亲灵前的贡品，不由分说，怒抄起烛台砸之，砸得那仆人头破血流，血溅灵堂，此事惊动了霍夫人，霍霄最终被霍夫人罚在佛堂中跪了三天三夜，此后脾气才收敛不少。
霍霄自认自己虽然不是萧琅崔濯那样名扬天下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却也绝对不是胡作非为的纨绔膏粱豪强地痞，除了少年时以烛台投掷仆人，他喝酒从不赊账，骑马打猎亦从不踩踏平民田地，更没有干过强抢民女，恃强凌弱的事，他不明白，为什么项冲见了他，竟然跟见了妖魔一般。
勉强压下胸中的怒火，霍霄暗自提醒自己不要和一个小马监一般见识，但心里终究还是膈应，忍不住冷笑讥刺：“这东西若我还想要，又怎会落在你手里呢？既然已给你糟践了，我还要了作甚？”
项冲终于又缓缓地抬起了头，神色中满是茫然木讷，他似乎不大懂如何与达官贵人打交道，一时愣在那里，双手却还举着，竟然有些可怜，那老马监也跟着跪下，哀声恳求道：“求将军看在犬子年幼无知，宽恕于他吧。”
霍霄略微一惊，没想到这相貌平平，身形佝偻的老马监竟然是项冲的父亲，又见项冲紧咬嘴唇，荏弱之状犹如芙蓉泣露，不由得心肠软了几分，胸壑中堆叠的怒气也泄了七八分，甚至有些为自己方才的尖刻言语感到羞愧，也觉得这样和老人孩子过不去委实无聊又没风度，便硬邦邦地道：“都起来吧，你们并没有罪，也不需要我宽恕，我又不是天子，当不得这般大礼。”
老马监神色舒展，慢慢地起来了，项冲却还是不肯起来，霍霄实在无奈，这个少年，简直倔强得像是一头驴子，他怀疑项冲是不是心智不全，只好伸出手捉住项冲的手臂，项冲还是不肯起来，霍霄便使了蛮力，硬是将他拉了起来，手掌顺着项冲的臂膀往小臂方向挪，捉住他的手腕。
项冲似是有些抗拒，整个人几乎要缩成一团，手往后缩了几分，霍霄的手却像是铁钳一般牢牢攫住项冲的手腕，强行将他手掌反过来，见他中间三根手指指腹上赫然一串焦黄的火泡，眉心攒起，聚成一个“川”字，心想：“这人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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