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一次，父皇静心与我谈政，是去年他病重之中，叫我与明夷珩去他榻前。
父皇问，何谓富国，何谓强国，何谓霸国？
我见明夷珩在一旁垂首讷讷，有些得意抢着答道， 国库充盈，谓之富国。挞伐四方，谓之强国。霸国……嗯……霸国……
父皇见我答不上来，微微一笑，并未评论，而问明夷珩，阿珩说。
明夷珩看我一眼，淡淡道，不藏于箧而藏于民，谓之富国。不加民役而边界无争，谓之强国。海内来朝而不以质，谓之霸国。
父皇看着明夷珩微微点头，又道，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何以富民？
我方才被明夷珩抢了风头，自然不甘，又答道，减赋税，轻徭役，先贤之所言也。
父皇看着我，眼中笑意加深，重龄所言极是，如此，国之何所养也？
我听了父皇的问题，立刻被问住了，若是山林税，牲畜税，人头税，田赋税，关商税尽减，何以养氏族，养王族？
父皇见我面露难色，不再追问我，而看向明夷珩。
明夷珩缓缓答，官山海，铸造邦，平贵族。见予之形，不见夺之理，天下财富可调度矣。
父皇看了明夷珩一会，神色复杂，过了许久，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道，司徒先生不愧天下之谋矣。
我听着父皇忽然夸赞司徒壑，十分不解，但方才明夷珩所说的答案，我也是半知半解，故而也提不出什么问题来。
父皇摸了摸我头发，笑道，左道右术，去末取实。天地相参，然后成功。我看，蔺纮是要输给司徒壑了。
我一向维护蔺辅国，不喜欢司徒壑，听见父皇竟然夸赞司徒壑强于蔺辅国，我自然要出言维护。但父皇只是看我红着脸辩解，忍不住笑出声来，轻轻摇头。
那是我见到父皇唯一一次在他病中开怀，只是我却不明白，他究竟为何而开怀。
我坐在父皇的长案前沉思许久，过往忽如昨日闪现，一时让我也是哑然。
坐了一会，觉得时间已差不多，我也要在宴中露面，正要起身，却被长案之上一个木盒。那木盒我记得，我小时候也是来父皇这小园玩耍，父皇为了让我不要总是缠着他影响公务，便将一个十分精巧复杂的榫卯弹璜机关木盒拿给我玩耍，说里面藏了给我的礼物。这木盒结构复杂，共要解七重机关方可打开， 我起初还是找父皇玩耍，到后来，变成我每日牟着劲来对付这木盒。可惜我尝试多日，也打不开。做这机关的木工已经去世，我在宫中找了许多人，也无人打得开。父皇笑道，这盒子天下之间只剩他一人会解了。
后来方是磨蹭到了我生辰，我央求着父皇，父皇笑道，那我为阿瑾打开，阿瑾便是这世间唯二会解这机关的人了， 却不知阿瑾聪不聪明，学不学得会。我百般央求，又打着包票，父皇才笑着亲自将它打开。
原来里面藏了一只流光溢彩的五彩琉璃鸟，可谓价值连城。我对那五彩琉璃鸟爱不释手，后来就只将那鸟放在床头，日夜把玩，却没在意国曾经这机关盒。如今事过多年，我却在父皇长案上见到这个盒子，不由有些诧异。
好在打开机关的步骤我还记得，摆弄一番，这盒子便开了。里面放了一张短小帛书，不过巴掌大小。
我将小帛取出，随意打开，上面竟然有字。
待看清帛书上小字，我直觉脑中似有轰鸣。
“公主！公主！蔺少辅国来了，说陛下请您去殿前！”含光声音忽然在殿外响起，带着一丝慌乱。
我连忙擦擦额上汗水，捏着帛书的手指发抖，手足无措了半晌，才想起将那小帛塞回木盒，重新关上。
殿门被人从外推开，日光耀眼，映得我忍不住侧了侧脸，闭眼躲避。
一人挺拔身影从门口走来，声音低沉冷漠：“公主一人在偏殿，实属不妥，下次还是不要屏退内侍。”
我惊魂未定，又怕他看出破绽，佯装恼怒掩饰自己情绪不稳：“大胆！你蔺衍一个外臣有何资格教训本宫！含光，摇星，你二人放外臣进入本宫小憩之处，若是让人撞见本宫不妥，你们二人该当何罪！”
“奴婢该死！公主息怒！”
蔺衍淡淡低头扫了地上摇如筛糠的二人，语气带着淡淡嘲讽：“在公主身边，真是一日不知该死多少次。”
“你！”我讷口看他，又是被他气得半死。
“已过未时，公主还是随微臣去殿前，免得夜宴也要赶不上了。”
我拂袖而起，眼睛偷偷瞟了一眼长案上木盒。蔺衍也注意到我视线，但我连忙道：“走就走！”说着大步向前，还狠狠撞了他一下。
蔺衍抿了抿唇，连看也没看我一眼，面色淡淡跟在我身后。
一路移花分叶，我穿着繁复白色长衣，上了步撵。蔺衍随在我步撵一侧。
含光与摇星一向惧怕蔺衍，有蔺衍亲卫在侧，也不敢跟得过紧。
步撵轻摇，我微微侧头看了面无表情的蔺衍一眼，不知为何，心中似有些不甘，开口问道：“你上次与我说，择明夷珩而弃我，是因汝之所求，缘我而不得。你之所求是什么？”
蔺衍走在一旁，就像任何一个寻常臣子随侍公主驾旁。只是我对他一向不同，时至今日，仍会对他有所在意，才会问他我心中没有得到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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