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风之吟
第1章：浓雾
天色将亮未亮，正是清晨时分。
一支由六艘红头大帆船组成的船队从星洲港起锚，缓缓向西往马六甲海峡深处行进。
商船航行约半个时辰后，天色非但未明，反而蓦地暗淡下来，连风都停了。
海面霎时间升起了腾腾浓雾，越涌越凶，只半盏茶的工夫，便蔼蔼袅袅地漫得此处不似人间，倒像是通往罗刹地狱的冥路，透出些不详来。
“锚泊吧，等雾散了再走。”兴远号的舵公林德全见目力所达不足尺丈，只得下令就地停航。
“好，我去通知众水手落帆抛锚待命。”亚班吴阿财道，“跑了许多年船，这样大的雾着实少见。阿德，是否该放个讯号，或者叫人去前头知会一下，免得掉队？”
林德全道：“你我面对面都快看不清脸了，舢板划出去还回得来吗？至于讯号……无妨，想必前船也该停了，晚些等雾散再归队不迟。”
吴阿财应了声“好”，听林德全又道：“老吴，锚灯就别挂了，还有，把所有灯火都熄了。”
吴阿财不解：“若熄了灯，被其他商船撞上怎么办？”
“撞不上，这样大的雾商船不敢妄动。这边一带不太平，我怕会引些什么不干净来。”林德全道。
吴阿财颔首：“还是你思虑周全，我这就去办。”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林德全卡好船舵，摸出腰间的烟袋，一时找不到火，暗暗叹了口气，望着这茫茫的浓雾若有所思。
“阿叔，怎么又叹气？”一个高瘦的青年水手走上前来，从怀中摸出一盒洋火柴，“哧”地一声划燃了。
火光如蛇信般蓦地一卷，林德全探头凑上烟袋接住了，待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圈，青年才将手中的火柴吹灭。
“我这几日眼皮总跳，夜里也睡不好，总做些乌七八糟的梦。”林德全望着那烟圈渐渐散开，与浓雾化为一体，茫然道，“今日起锚时香公燃香祈福，点三次灭三次，不是吉兆。”
青年安慰他道：“阿叔，放轻松些。船队选定今天起航，定是看了黄历的。你之所以心慌，多半是因为蔡首掌病了的缘故，再加上那小少爷……蔡老已经喝了药，过几个时辰醒来便好。小少爷忙着用早膳，一时半会儿也没有闲心来寻麻烦。”
“唉，你不知。”林德全叹了口气，缓缓吞吐出另一个烟圈，又道，“你不懂。”
青年便只看着他，不说话。
“我昨夜梦到你父母，还有你阿婶，他们说在底下打牌三缺一，叫我凑人头哩。”林德全熄灭了烟斗，将掉落在甲板上的散碎烟丝细细密密地踩碾了遍，确认没留下一丝火星，这才又道，“今日这雾来得蹊跷，乌天暗地的，只怕凶多吉少……你有没有觉得，今日有些太静了？”
青年闻言一怔，侧耳听了听，确实静得离奇。
没有海鸟的鸣啭，也没有层叠的风吟，就连海波都是平稳的，只拍打起些许浅浪来，似有若无。
“听到什么了吗？”林德全问。
青年摇摇头：“今日风慢，周围就算有什么我怕是也听不到……这样，你若不放心，我便下水去看看。”
林德全点点头：“也好，小心驶得万年船。”
青年应了一声，脱掉上衣，将一些随身杂物一并塞到了林德全手里，转身几步翻出船舷，高瘦的身形霎时投入浓浓雾色中，只听“噗通”一声水花轻响，即刻不见了踪影。
“德叔，你为何擅自停船？”脑后突然炸起一声质问，那少年的声音低低哑哑正在转声期，本没什么震慑力，却无端端惹得这位经验丰富的老水手一阵心慌。
林德全慌忙回身，向少年行礼，恭恭敬敬道：“辉少爷，吃过早饭了没？”
“打什么岔？问你话呢！”那少年长得唇红齿白，眉目清秀，本是个美少年，却不知为何眉宇间挂着几分戾气，语气亦是咄咄逼人，“你不过是个舵公，只能算副手，不问过首掌便擅自停船，胆子大得很哪！若耽误了行程，影响了生意，到时候损失谁负责？”
林德全道：“辉少爷所言极是，只是蔡老大现下病得厉害，服过药正在休息，这种事情不必要惊扰他。雾天航行极不安全，若触礁或撞上他船，恐怕得不偿失。”
辉少爷脸色黑了黑，他自知理亏，自觉丢了脸面，只得搜肠刮肚地找话分辩：“我不信。我们出来几个月了，又不是第一次碰上海雾，怎么偏这次停了船？”
林德全道：“这雾罕见，怠慢不得。且这一带暗礁多，来往的船只也多，不应涉险。”
辉少爷不服道：“你就诓我吧！再说你那瞎侄子不是早把海图刻脑子里了，还开了天眼吗？这伸手不见五指的不是正好让他显摆显摆？你叫他来掌舵！喂，青夜仔！人呢？”
林德全道：“他下水去探查了。少爷，我知你心急，我同样心急，只是现在别无他法。”
辉少爷心气不平，拳头紧握瞪着吴德全，想要争论什么。
“辉少，吃水果啦！”一个小厮此时捧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过来，却不知撞在了枪口上。
“大清早的吃什么水果，也不怕肚痛。”辉少爷一抬脚踢在那小厮的膝窝上，骂道，“滚一边去！”
小厮“哎哟”一声摔了个马趴，盘子里的水果七零八落地滚了一地。他不敢说话，只得小心揉了揉膝盖，将那些摔脏的水果捡起，又觉舍不得，便抓了一块香芒，悄悄塞进了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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