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淑君想解开黑布，却被他握住手腕，“再等等。”
她不解。
刘盈低头，只见秋水溶溶，注入前朝的宫阙，秋风有信，秋月无边，这河分外安详。
差不多了吧。
摘下黑布的那一瞬，黑暗褪去，眼前的光亮刺得张淑君不由闭上眼睛。
再睁眼，只见河面星星点点，百千盏荷灯顺流而下，像是夏夜林荫里的萤火，与这满天星斗相皎洁，与那涟涟河波相辉映。
张淑君静静地站在那里，从垛口俯视远方那一幕。
犹记得那天夜里，他要她做贤后，他做明君。后入抬头看看星星，就能看见他们了。
如今山河无恙，十里河灯，与她细看。
凝目许久，张淑君忽然轻笑，两鬓窈窕，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也透着笑意，嘴角一弯，颜如舜华。
刘盈屏住呼吸。
原以为幽王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原来她一笑，应是人间值得。
“阿盈。”她的嗓音软软的，含着别样的情动。
原以为褒姒祸国殃民，原来他博你一笑，便胜却人间无数。
张淑君把手放进刘盈掌心，十指相扣。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看着那荷灯缓慢流淌，刘盈突然笑了，他褪下外袍，披到她身上，屈膝跪在她身前，“现在，我倒真希望大汉江山永固了。”
她眸中灿若星辰，吊儿郎当的皇帝仿佛是在表明他的决心，做一个圣贤明君。
刘盈松开捏住张淑君双肩的手，站直了身子，负手不再言语。
因为是我和你的啊。
张淑君。
他笑颊深深和着月色，微风吹动衣袂，把发丝吹得散乱。
平淡无奇又惊心动魄。
“县官，不好了！”亲随似哭似笑，看看刘盈，又看看张淑君，提了莫大的勇气才上前打搅，“周夫人带着人大闹椒房殿……”
听得亲随报完前因后果，刘盈脸色一沉，拉了张淑君正欲回宫。
“阿盈，别慌。”她略微喘了喘气，“咱们现在过去也无济于事。”
她垂眸掩住一丝不忍，转过身，再看了看散如星辰的荷灯，如此景致就此错过，岂不让人留恋？
“阿盈，收网了。”
刘盈咧了咧嘴。
“那个贱人呢？”
周氏冷笑，“又去偷人了吧。”
“这般货色，也配做恭儿之母？”
她扫视了一圈椒房殿，粉色墙壁传来阵阵淡香，曾经她有多么渴望，如今便有多么憎恶。
可这一切……
明明都该是她的啊！
如果没有张淑君，都该是她的啊！
她是陛下最宠爱的女人，是陛下唯一的儿子的生母，本该是大汉第二尊贵的女人，却都被从天而降的贱人夺走，哪怕这个贱人仅仅是个孩子，也掠走了陛下所有的爱。
她恨，怨懑冲破云霄，冲碎理智。
当刘盈和张淑君赶到的时候，椒房殿已是一片狼藉，盆瓦碎裂，案几上布满指甲的划痕。
亲随口中被周氏搜出的所谓偶人就这么静静躺在榻上，那偶人笑容诡异，面目可怖，额上写着一个“盈”字，叫人一目了然。
远远地，几条蛊虫蠕动身躯，挣扎着想要逃出器皿的束缚。
见刘盈来了，周氏哭得梨花带雨，“县官儿！”可不管怎么看，都没有我见犹怜的感觉，反令人不寒而栗。
“你要替妾做主呀！”
“这个贱人，这个贱人她，她搬弄巫蛊之术，诅咒县官！”
周氏止不住啼哭，声调显得异常尖锐，她打砸着椒房殿内的一切，窒息又绝望。
那伙人突然与她断了联系，她在这宫中彻底无依无凭，本想借吕后之手杀了那个贱人，可县官却护那贱人如命！
有手握大权的外祖母，有一心一意的丈夫，一片罗网，无处可钻。
周氏突然嗤笑，一声声捶打人心，凄厉、怨怼，终究意难平。
原以为他回心转意，许久不曾踏足椒房殿，她日日梳洗打扮，只盼他再多看她一眼。
可那日树下所见，摧毁了她的一切期盼与等待，他们耳鬓厮磨，他们那么亲密……哪像表面上演得两相生厌！
周氏忽然猛扑过来，劲道之大，令人瞠目结舌，亲随手疾眼快，缚住周氏，静待刘盈发落。
周氏扭动着身子，仍不安分，怨毒地盯着张淑君，仿佛身化厉鬼，也不会放过这夺人所爱的贱人！
“周氏，污蔑皇后，以毒术诅咒朕与太后，废其位，赐自缢。”
刘盈冷然，他和张淑君并非直奔椒房殿，而是先去了周氏寝宫搜罗证据，毕竟委屈了这么久，要的不就是铁证如山吗？
在线人的指引下，这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若非亲眼所见，他定然难以相信，一个女人会对另一个和她无冤无仇的女人做出这样恶毒的事情。
一只只血书张淑君之名的偶人残肢断臂，破败不堪，叫人不忍直视，叫刘盈寒心。
牵了张淑君，刘盈转身离去，脚步坚定，不再回头，亦无法回头。
他就这样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人命薄如蝉翼，哪怕这人活该千刀万剐，只他一言，这条生命从此消失。
法律的制裁……
法律算个屁！
大汉是个冰冷的世界，权力就是法律，就是秩序。
刘盈执着的信念彻底碎了，为了保护一个人，他残忍的砸烂所有坚守。
爱是拥有，是牺牲。
他再也不是那个为了法律至上、程序正当不顾一切的刘盈，取而代之的是大汉皇帝刘盈，是人君，是人治万恶之源。
刘盈哂笑一声，忽然觉得心安与解脱，从一个时代带来的枷锁就此剥离，又心甘情愿带上另一副镣铐。
都是意识形态罢了。
“阿盈？”
张淑君面露忧色。
“我没事。”他轻声应着。
真想带你到我的那个时代去看看，这样你就能理解我的所有，就像我正试图理解你的所有。
周氏自掘坟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死不足惜，反而脏了皇后的名声。
这本不像一场嫁祸，更像困兽犹斗，像个“英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殊死一搏，绝望又歇斯底里。
今时今日，她能干出蠢事，只能说明她已是一枚弃子，敌人收敛躯壳，躲在暗处，酝酿着致命一击。
张淑君就是那个突破口。
或许自周氏踏入椒房殿，就未曾想过日后，未曾想过还能活着回去，死，也许对这个女人来说，才是结束扭曲的爱与欲的最好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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