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琛不但从医院里面走出来了，而且，还穿着白大褂。
易时卿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涌，哗啦啦的，他起身就往楼下跑。
远远地就听见叫骂声，除了最初围起来的那群人之外，外围还有一些看热闹的人。
这些看热闹的人情绪很微妙，又想看热闹，却又因为害怕被牵连而隔着一段距离，易时卿瘦小的身躯在人群中开拓出一条路径来并不容易，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往里面挤呀挤，挤了好半天，才站在了看热闹的前沿。
他在闹事的人旁边寻找可以走过去的蹊径，保安却把周围堵了个严实，他还能听见人群中心传出来的叫骂声——
“你们让姓张的出来！敢上手术台，这会儿怎么做起缩头乌龟来了！”
“你们这群穿着白衣的蛀虫！敢做不敢当！你们再要拦着我，我要你们整个医院的人给我儿子陪葬！”
这样的咆哮不绝于耳，从不同的方向，借由着不同的声音，很吵。
易时卿的脑子这时候突如其来地，前所未有地，明镜一样地清晰，听起来不是顾琛的病人出事，那么他为什么要出来？
他不管他是为什么要出来，他很想把他弄回医院里面去。
或者，弄到其他的任何地方，都比待在这里好。
他铆足了力气继续挤，肩肘并用，不遗余力地在保安和闹事的家属中间，一边听着两边的人吵架一边挤。
逐渐接近中心，就能听见原来还有另一种声音：
“大家冷静一点，关于这个病人的情况，我们大家确实都不想看到……”
有那么一下子他觉得自己的头发大约是被人抓住了，拔得有点儿疼，他也腾不出手来理，只能一往直前地朝着前面继续挤。
然后——他居然挤过去了。
他不但挤过去了，而且因为惯性，一下子没能停下来。
他的头发被挤得毛毛躁躁，他看起来就像个疯疯癫癫的拾荒者。
叫骂的声音突然停了。
易时卿抬起头来，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非常微妙的位置——他正站在医生和患者家属的中间。
医生也来了不止顾琛一个，还有好几个穿着白大褂的，易时卿依稀辨认出为首的便是之前在心外科办公室见过的主任。
当然，身后闹事的家属来的人更多。
他往前也不对，后退更不对。
他像螃蟹一样，横着挪到了一边还有保安在的位置去，听见顾琛难以置信地，低低叫出声来：“易时卿，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抬起头来，看见顾琛正瞪着自己，一脸的难以置信。
是啊，没见过看热闹的挤到这位置来的。
他的嘴唇动了动，还没来得及说话，患者家属那边情绪就更激动了。
“你们还想这样拖到什么时候！我跟你们说，今天这事儿要没个说法，你们所有人一步都别想离开这个医院！”
不知道是谁这么带头喊了一句，接下来就是群情激奋，易时卿缩在侧面，看见顾琛皱着眉头，抬手冲他做手势，让他快走，然后又转过头去跟主任在说些什么。
场面更加混乱了。
他的心惶惶的，脑子里这会儿又变成一团糨糊，什么也无法思考了，他回头去看那些闹事的人，觉得自己很渺小，什么忙也帮不了。
在一片混沌之中，他的眼神落在了人群中一个女人的身上，每个人都在叫嚷，在吵架或者在维持秩序，而他看得清楚，那女人满脸的泪水，拿出了一把刀。
那是一把中等大小的水果刀。
女人的手在发抖，她还在不停地流泪，或许她有哭出声音来，可在这一片喧闹之中，易时卿什么也听不真切了，所有的人都在叫喊，没有人留意这个女人的悲伤，女人抬起头来，撞上了易时卿的目光。
易时卿盯着她，而女人也盯着他。
“你冷静一点……”易时卿张口道，然而那声音小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到，他于是对着女人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徒劳地想着可以让那女人冷静下来的法子，可他什么都想不到。
然后他就看见女人从刀鞘里面拔出刀子。
他突然意识到了，这群人要找的那个张医生，并没有出来，然而距离那个女人最近的，却是顾琛。
接下来，他果然看到那个女人，向着顾琛的方向扑过去了。
…………
要顾琛回想的话，头天晚上这个夜班上得格外艰辛。
本来第二天就约定好，下夜班之后他收拾一下就去拜访苏锦瑟的父母的，结果——
先是一个心脏支架手术，还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瘦瘦小小的，大半夜瞪着眼睛在小姑娘胸腔里面绕那些本来就很细的血管，他觉得眼睛都疼起来了。
手术终于顺利完成，他一边收拾一边想，这下可以睡觉了，结果还没换好衣服，又被护士叫过去帮忙。
说是张医生接了一个急性心梗的病人，在手术台上二尖瓣无法闭合，情况非常危险，科室里面所有的人都已经过去了，主任也马上就会过来。
张医生在科室里面算是一个新人，研究生毕业刚满一年，实践的经验相对来说要少一些，所以一般大家都比较照顾他。
看来睡不成了。
顾琛匆匆赶到手术室，手术室里面所有人都不吭声，张医生在拼命给病人做心肺复苏，看样子心跳是已经停了。
这样的流程，顾琛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只不过每次听到心电仪器发出那种平缓而长，似乎永无终结的提示音，每个人的心都在往下沉，那种感觉就像是在一片名为绝望的海洋里面溺水，恐慌，并且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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