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妈妈对程郢带易时卿出国的这个安排是很满意的，于是她逢人就很开心地说，我家易时卿要出国了！
易妈妈在这一点上和很多爱夸耀的中年妇女一样，儿子出个国，就拼命想让全世界都知道。
最糟糕的是，易妈妈不仅极力做着宣传，还积极地向易时卿汇报了这项重大宣传工作的进展。
“我今天跟隔壁那家你王婶说了你马上要去美国，她还跟我问那签证都是怎么办的……”
易妈妈如此这般在病房里面絮絮叨叨，易时卿躺在床上翻了个身看向妈妈。
“妈，我又还没走，你能等我走了再说吗？”
易妈妈白了他一眼：“反正也就是时间的事儿。”
易时卿又翻了个身，干脆背对着妈妈了。
“现在这样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易妈妈的语气透着强烈的不满。
易时卿翻身坐了起来，伤口还扯了一下，他忍着疼打断了易妈妈的话，说：“你以为我这样的人生是我自己选的吗，是我愿意的吗？你这么想把我赶走，当初干吗还要生下我！”
那些犀利而恶毒的语言，叩击在墙壁上，回荡在两个人的耳畔，一时之间，整个房间都陷入了沉默中。
语言总是有这样的力量，让已经陈腐的，以为早已经风化的旧伤口暴露出来，那模样像是早已溃烂，让人不忍去看。
好半天，易妈妈低下头去，双手无措地抓了抓自己的衣服。
因为长期在做洗碗工而又顾不得保养，她的双手看起来很粗糙。
易时卿盯着那双手，心里突然要命地难过。
好半天，易时卿先低了头：“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嚷嚷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呢？他自己的脑海里面也是一团糨糊，找不到下文。
“你……你从前是爱看热闹，老没心没肺地嘲笑别人。”易妈妈突然笑了一下，“你这孩子大多数时候根本就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但是打从你五年前生病以后，你就不爱凑热闹了，我那时候老觉得，可能是家里的落差太大了，你接受不了，性子都变了，五年了，你眼下突然就跑去凑医闹的这个热闹，还受了伤，你还真拿你妈我当傻子了？”
易时卿很心虚：“妈，你说什么呢……”
“听说那个顾医生有对象了，你还专门说自己是看热闹受的伤，你这么说，我也就装着相信了，我也是想给你留点儿脸，毕竟人家都有女朋友了，可你现在还不认命，程郢给你这么好的出国机会你不把握……是，当年是我的错，可我认了，我生下你来我没有后悔，我就希望你平平安安过这一辈子，就算你肯搭上命，那顾医生也是别人的，你就那么乐意犯这个贱？”
过了一会儿，易妈妈看他不说话，又轻轻地说：“你现在责怪我当初不该生下你，你可别忘了，五年前，在医院里面拽着我的衣服，问我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的那个人，是谁。”
易妈妈说完，起身离开了。
易时卿低下头去。
眼泪无声地落在白色被单上，很快地渗透下去，在头顶白炽灯的照射下，已然了无痕迹。
五年前，S市所有的医院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易妈妈，没有和易时卿配型成功的造血干细胞，这个绝望的母亲必须要在医院的洗手间把眼泪擦干净，然后再抹上粉底补上粉——对，那时候，易妈妈还是个很精致的、会化妆的女人，她在洗手间对着镜子，妆化到看不出哭过的痕迹，才会走到病房去看易时卿。
易时卿的治疗已经花了很多钱，她没有告诉易时卿，他那个所谓的父亲已经不再给他钱了。
“本来就不是我的孩子，现在还生这么个没完没了的病来拖累人，你还真拿我当冤大头了啊？”
那个男人在电话里面的语气，听起来很愤怒。
易妈妈知道其实几十万的费用对那男人来说根本就不是个事儿。
易时卿再也没有那么嚣张的气焰了，因为生病，也因为他这些天来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人生，然后他惊恐地认识到，他对易妈妈来说是一个累赘，而除了易妈妈以外，他再也想不到这世界上还有谁能在他死了以后为他哭一哭。
母子俩在病房的时候通常很沉默，各有所思，有时候易时卿会突然在这样的沉默里面变得非常害怕，他会问易妈妈在想什么，而易妈妈很勉强地笑着说没事。
她怎么能告诉易时卿，没有合适的造血干细胞。
她曾经计划要到外省的医院去找资源，但是眼下他们的钱明显是不够了。
她伸手摸摸易时卿的头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后易时卿就总是这样拉住她的手，用近乎哀求一样的可怜语气问她。
“妈，我可以……活下去吗？”
你看，人就是这么可笑，再怎么无意义的人生，再怎么苍白再怎么孤独，再怎么被旁人唾弃、不屑的人生，都本能地想要继续下去。
易时卿知道自己这样的问题很难回答，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真是贪得无厌啊。
当他问出那句话的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绝望，他已经不指望还能从易妈妈那里得到什么答案。
可是易妈妈笑了，易妈妈也拉他的手，易妈妈说的是：“当然。”
易妈妈为这个“当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多年来的名义婚姻瓦解了，易时卿的土豪爸爸一次性给了易妈妈一百万，从此这母子俩跟他就再也没有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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