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因是一条龙。
千禧年，崭新的世纪，春节对于华人来说似乎多了层不一般的意味，在旧金山也不例外。按照时家的老规矩，年初一所有人都要留在家里待客，时湛阳作为长子更是责任重大。这一年宴会办得格外隆重，客人也是格外多，从应付父亲的朋友到陪那些同辈的富家子弟胡闹，所有眼睛都盯着他，想看看这个刚入行的小伙子，到底有几斤几两。
面对这些礼节性活动，时湛阳处理起来并不发怵，也不反感，毕竟从小开始接触，他早就把它当成例行公事，一整天下来也是一错不出，就是刚刚变声的嗓子说多了话，有点肿痛。直到晚餐过后他才得了空闲，多数来客都被送走了，父亲留下几个老友密谈，母亲带着喊了好几天牙痛的老二去了诊所。
时湛阳对嘴喝了一壶苦茶，用来醒酒，又匆匆换掉浆得硬邦邦的衬衫西裤。
他在家宅后的一棵梧桐树上找到邱十里。
这是他经常待的一棵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邱十里也学会和他一起爬了，盛夏时节，粗壮的枝杈托着他，葱茏的叶片也托着他，他在读书，邱十里就趴在他肩头打盹。此时手电筒白光乱晃，照出一抹鲜红，时湛阳松了口气。
上次见面还是在早晨，邱十里按照要求穿上这件大红色毛衣，抱着篮子站在家门口，给客人们分发红包和酥糖。
有人弯下腰来摸他脑袋，和他说话，邱十里就挺直腰杆抬起脸蛋，认真地回，也许是因为还把日语当作母语，同时刚换的虎牙也在漏风，说起英文来，他显得有些害羞。
之后就没影了，全家也没人找他、管他。午餐时在吗？晚餐呢？时湛阳竟毫无印象。他周围全是人，总是这样。
有些惭愧。
“嘿，ナナ，”他在树下，用日语喊，“跟我出去玩吧？”
“你困了吗？”他又收起手电。
树上窸窸窣窣，邱十里顺树干下滑，轻巧地落在时湛阳身边，低着头整理背带裤，“我睡饱了，”揉揉眼睛，他的鼻音还带着惺忪，“客人都送走了吗？”
“嗯，以后你要和我一起送客啊，”时湛阳刮了刮他的鼻子，不到胸口的高度，鼻尖蹭在指节上，有些凉，“一个人偷懒可不行。”
邱十里不说话，点头算作答应，四周黑黢黢的，他准确地抓住时湛阳的大衣袖口，抓到里面柔软的毛线，他才笑了，“兄上也穿上这种毛衣了。”
“嗯，虽然我觉得它很丑——但很喜庆，”时湛阳也笑，露出一口漂亮整洁的白牙，把从家里拿出来的小外套给他披上，“我们要去的地方也很喜庆。”
的确，他们去了唐人街。
两个月前过了十六岁生日，时湛阳才拿到驾照，如今独自载着年幼的小弟盘山而下，穿过大桥、商厦、贫瘠的绿化带，来到那条热闹的街边，他开得小心谨慎，却也觉得挺自由，挺惬意。
挑了家银行的场地停好车子，时湛阳想了想，最终把腰后别的手枪留在车座边的夹缝里。
不远处游街的锣鼓声已经传入耳朵。
“白天应该更热闹！”时湛阳兴冲冲地朝对面望，入口就在那儿，鲜艳的光影夹在黑灰的建筑之间，他松松地握住邱十里的手腕。两人过了马路，顺着街口一拐，好比黑麻袋拉开了拉链，入眼皆是红色，灯笼、灯火、舞动的狮子、人们的衣裳，蜂拥铺开在面前，好像全旧金山的华人都聚在此处，塞满窄街，也塞满街边的商铺。
正赶上菩萨过路，轿子被一群客家人簇拥着抬，沿路还在放炮，闽南话嗡嗡地不知道在念叨什么。时湛阳怕把小弟弄丢了，就把人拉得更紧了些，“上次看这个还是五年前，我偷偷溜出来，”他说，“白天还有唱大戏的！”
“那是什么——？”邱十里踮脚，想听清楚一点。
要解释什么是中国戏剧，对于时湛阳来说有些困难，一方面是日语水平不够，另一方面，他也是道听途说，肚里没货，要他拿中文或是英文解释，同样很难说清。
于是他干脆道：“明年带你来看。”
邱十里歪头瞅他，像是不太相信，紧接着，目光又被前方的舞狮队吸引，“可是明年兄上会更忙，”他大声道，“明年你就十八岁了！”
按照虚岁来说，确实如此。时湛阳巴不得自己马上十八，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只见花团锦簇的一大堆，圆扁的脑袋短粗的身子，什么颜色都有，跳得非常欢快灵巧，音乐也是平时很难听见的中国风味，但说实在的，他看不出它们那儿像狮子，“十八岁不是更好？”他领着邱十里往前挤，想挨近了看，又不想小弟被别人碰到，干脆伸胳膊一搂，护在身前，“到时候没人能管我。”
“真的？妈妈说的，骗人可长不高。”邱十里回头，狡黠地瞥他。
“哇，狮子中间有条龙呢！中国龙，很长的那一种！”时湛阳一本正经地转移话题，“我就是听说有龙可以看，才带ナナ过来。”
邱十里果然好奇，昂着脖子蹦跶，想越过人群把狮子看得清楚一点。奈何人站得太密，前面几位又太魁梧，纵使是时湛阳也得踮脚才能看见龙头摇动，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撇掉那点莫名其妙的别扭和羞涩，拍了拍邱十里的肩膀，人家一回头，他就蹲了下去，“上来吧。”指着自己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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