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夜深了，黎六终于无聊够了，这才又觉出些困意来，回到屋里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青夜仔一醒来便见黎六已等在他屋门口。
“起来啦？”黎六擦擦汗，显然已经晨练许久，“早膳想吃什么？”
青夜仔与他问了个好，问：“我们今天去做什么？”
“就带你上街逛逛吧。”黎六道。
昨日青夜仔独自逛了街，可惜他一个半瞎子，人生地不熟的，只买了需要的东西便回了饭馆。今日有黎六带路，桩桩件件地与他细细分说，倒是也觉出些趣味来。
“南城直接搬到了北面，这街道编排倒是与原本差不多。”黎六道，“你知这富贵岛方位，顺风时日与那安南不过半日水程，岛主亦是安南人。之后安南战乱，它渐渐成了个三不管的地界，因而海盗、商贾与一些亡命之辈均来往于此，或贸易补给，或寻求庇护，是个百无禁忌的落脚之处。”
青夜仔道：“说来奇怪，既是‘三不管’又时有亡命之人出入，却为何此处一派祥和，大家都颇守规矩？”
黎六笑道：“有什么奇怪？谁人厉害，旁人就只得守他的规矩，古来如此。”
青夜仔点点头深以为然，之后又道：“想必此处南来北往的新鲜事物甚多，玩法也是不少。”
黎六道：“大同小异吧，无非是吃喝嫖赌。”说到这个，他突然想起一桩事来：“阿青，我见你船上与大家玩的不错，怎会不爱赌钱？说来也怪，你说你输光了当年带回家的宝藏，凭你听力，连风帆都能细细分辨，怎可能在赌场让人占了便宜去？”
青夜仔踟蹰道：“我耳朵虽灵，无奈赌场里声音繁杂，易被干扰。当年正是托大了，才会输得底朝天，以至于珠珠出嫁时，我连嫁妆都备不出。之后我便戒了赌，船上那是兄弟间玩闹，不算数的。”
黎六知他疼惜妹妹，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不嫖赌自然也有别的玩法，跟我来。”
富贵岛虽只是个岛屿，城镇里各种玩耍的花活却是应有尽有，曾经南岛的城里光戏园子就有十几处，日夜不间断地表演着来自各国各地的时鲜节目，现在换到了北岛，依然留下五六处戏园，街上更是遍布了技艺超群的卖艺人。
青夜仔只觉新奇。
因目力不济，他虽去过许多贸易繁盛的港口，大部分时候却宁可呆在船上，很少涉足岸上，更不曾有人带着他，一样样领略这些新奇。
一些戏目听那语言唱歌的应是西洋人，一男一女站在高台上叽叽咕咕言辞激烈地像是在吵架，吵着吵着两人便冲到了舞台中央，又抱在了一起，之后便拖着长音开始唱歌，仿佛谁的音位更高谁就赢了似的。
一些街头艺人演的似是周边土著的祭神舞，穿着花色衣裳的男男女女们随着喧闹人声与旖旎的音乐起舞，腕上足上的金属首饰敲击碰撞，发出铃铃的声响，既神圣，又莫名诡异。
还有一次的晚上，黎六带他进了一个黑漆漆的戏园子，远远的看不清台上在演什么，只见一个个影子随着丁零当啷的清脆音符在半透明的幕布后面翩翩起舞，艺人嘶哑的声音用爪哇某处方言语时而高诵，时而低吟，似是在讲述什么神怪的故事。
“那是皮影戏吗？”青夜仔问。
“哇扬皮影戏，据说与中原的不同。”黎六看得入神，随口答完了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青夜仔可能根本看不清，“要坐前排去吗？小叶好像在前面。”
青夜仔摇摇头，弯了弯迷蒙的眼：“不用了，天太暗。我怕是得把脸贴到幕布上也看不清，听听声就好。”
黎六讪然一笑：“后天就回去了，明天带你去玩别的。”
市集城镇安设在靠近港口的低地，出了城的南面便是农田，农田的远处是一片人迹罕至的林地，之后是一座高山，也正是这山，把依然在海上迎来送往的北岛和被西洋人占作军事要地的南岛分割开来。
黎六拉着青夜仔的手在田间走着，之后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头牛，说要骑着牛往林子里去。
青夜仔从未骑过牛，长手长脚的坐到这活物背上的时候，很是一番手足无措。
黎六见他那模样，大笑道：“莫怕，你就扶着它的脖子，当它是你的眼睛，你的腿脚。”说着在牛屁股上轻轻拍了拍。
那牛就踩着小步子，缓缓走动起来。
牛驮着青夜仔慢慢地走，黎六便在后头慢慢跟，海风悠悠，伊人皎皎。许是心情舒畅，黎六忍不住轻轻唱起歌来，似是一曲安南的渔家小调，与青夜仔家乡的不甚相同，别有一番滋味。
“这是什么曲子？”一曲毕了，青夜仔问道。
“不知道，是我幼时母亲常唱的歌，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黎六道，“你呢，你会唱歌吗？”
青夜仔想了想说：“只会一首。”说罢也唱起歌来。
这是一首男子向心仪姑娘求爱的曲子，歌词是他的家乡话，他猜黎六听不懂，唱到“生好”意为“漂亮”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对着黎六浅浅笑了笑。
黎六于是也痴痴地跟着笑。
两人慢慢走着，走完了田地，穿过了树林，待天快黑时，已然抵达山脚下，西侧则是大海。
眼看晚上赶不及回城里了，二人索性就在海边堆了个火，决定露宿一夜。
星夜下，涛声中，本是水天交映，岁月静好的光景，忽地从山的那头隐隐传过来两声炮响。
声音不大，青夜仔却倏然一惊。
“那边在打仗，”黎六望着他被篝火映衬到微红的脸，问道，“你害怕吗？”
“没什么好怕的。”青夜仔在火堆边缓缓躺下，闭上了眼睛，“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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