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号在海上继续航行了数天，青夜仔每日被烈日晒得昏昏欲聩，为保持清醒，便努力静坐着听声——不仅是风声，还有船上所有吵吵嚷嚷的声音。
就他看来，海盗的日子过得并不比他们这些商船水手精彩多少。
吉祥号不屑抢劫渔船，嫌它们利薄，可是远洋商船大多成队出行，又炮火精良，让他黎六啃之不下，这几日竟然一次都没开张，待船行驶到了深海，便许久都难见一只船了。
黎六此人行劫时确实凶神恶煞，平日里过得却是极简单，且不苟言笑。他对琐碎的船务兴趣乏乏，便将事情全丢给了叶珵管理，自己则醉心习武，每日不是坐在房里练气，就是在甲板上打拳，还硬要拽着海盗们切磋，把人揍得嗷嗷叫了方能显出几分欢喜来。
漂泊海上无聊，无所事事的海盗们常喜欢聚在一起玩牌。马六甲人与马六甲人一起，爪哇人与爪哇人一起……看似团结的小团伙里，实则分出了两支，各自亲近自己的同乡，以及他们同乡的二头领和三头领。
只那大胡子若泽原是葡国人与暹罗人的混血，四六不占，与谁都走不到一伙，只对黎六衷心耿耿。
当然，还有“抢来的压寨夫人”叶珵。
青夜仔对这个说法存疑。那两人同睡一屋不假，但是全无亲昵举动。每晚只听见叶珵在屋里对着黎六各种胡说八道，再被黎六气吼吼地骂“滚”。
至于那陈祖辉小少爷，上船的第一日便受了阿都的侮辱，之后阿都更是变着花样地折磨他。少年从一开始的哭喊哀嚎，到后来连声音都发不出。青夜仔自上船后再没和他照过面，但也能猜到，他八成是活不久了。
他大概也知道了富贵岛是个什么地方，那是个位于安南南部海域的小岛，是海盗们的货物交易场所，亦是南洋一带最大的销金窟。这半船残货能换得多少食物银钱和美酒美人，得到了岛上才知道……如果不够多，这一船人总要吃饭要花销，到时候他再煽动一下，不管他入不入伙，海盗们定会愿意跟他去找宝藏。
念及此处，青夜仔的精神放松下来，昏聩感更甚。
“你们没给他喝水吗？”恍惚中，他依稀听到有谁在呵斥什么人。
“我每天定时给他送水和吃食了。”若泽说，“大概是甲板上太晒，是大头领你说把他晾在这……”
“行了，去拿块湿布巾来。”一双热热的手解开了青夜仔腕上的绳索，将他的身体半抱起来，“小叶呢？他不是会医术吗？叫他来看看。”
“六哥，你终于记起我的好了！”叶珵浮夸的声音由远到近，青夜仔感觉到另一只冰凉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来翻他的眼皮，“中暑了，这事可小可大，先找间阴凉通风的屋子放床上吧，再喝点水，我去看看有没有药……嘿嘿，六哥你打算让阿青躺你的床吗？那他算不算是你小老婆了？”
黎六闻言脚步一滞，然后掉了个头，往别处走去。
迷迷糊糊中，青夜仔感觉自己到被放在了一处微凉的地上，四周光线很暗，那只热热的手再次扶着他的脑袋，小心给他喂水。
他喝了水便睡了过去，梦中时不时有人手来摸他的额头，有时冰凉，有时火热，最后那只冰凉的手在他脑门上贴了什么，之后再没人进来打扰他。
这一觉睡了许久，还有些沉，青夜仔破天荒地没再注意到那些纷杂的声响，反而沉进了梦里。
梦中有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与她带着乡音的话语。
待他醒来时，应该是午夜了，四下俱静，除了风与浪的声音，和老鼠啃咬时细碎的响动，再听不到其他。
青夜仔坐起身，扯掉了脑门上新贴的符咒，细细摸索着身边。
空气里尘土的气息和周围的拥挤的空间告诉他，这大概是堆放杂物的小舱。
他试着挪了一**体，脚踝上的铁链发出一声突兀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惊人。黑暗中有什么人闻声抖了一下，猛地抽了一口气。
“谁在那里？”青夜仔问。
那人没有回答，呼吸越发急促，像是想动却动不了，想叫又不敢叫。
青夜仔心中一动，用汉话问：“是陈少爷吗？”
货舱里陷入了长久的安静，许久后那人像是泄气一般，嘤嘤哭泣起来，弱弱地问：“青夜仔，你是青夜仔吗？”
“是我。”青夜仔听陈祖辉口齿不清像是含着什么，又像是嘴里少了什么，说话间气若游丝，知他伤得很重，便摸索着向他靠近。
哪知陈祖辉尖叫起来，几乎用尽所有力气叫到：“你不要过来！你……你就在那边，在那边！”
青夜仔只得停滞不动，却听那陈少爷小声啜泣着：“青夜仔，你做海盗了吗？”
“没有。”青夜仔道。
“我不信，你表兄就是海盗……”陈祖辉道。
青夜仔道：“我父母叔伯均为海盗所杀，我不会做海盗的。”
陈祖辉吸了吸鼻子，喃喃道：“若有的选，做海盗又何妨，终究能活着，哪像我……我好后悔青夜仔，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和总督公子打赌，偷偷溜上这船来，更不该胡乱开炮……他们都是对的，你叔叔是对的，财叔也是对的……他的脑袋滚在我脚边……我夜夜都做噩梦，梦见他瞪着我，要找我索命……可醒来的时候比噩梦还可怕……我现在这副样子就像是个鬼，鬼都不如……我爹若是看到了……不，他看不到了，永远看不到了……”陈祖辉说得极小声，那话不知是说给青夜仔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许久后，他轻轻唤了一声：“青夜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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